短评五条人新专辑《故事会》

林生祥 2019-01-25 阅读:3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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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可不可以摆脱原声乐器,民谣可不可以远离土地,民谣可不可以商业,民谣可不可以......这种问题像安全套刚出现时,部分人的困惑:做爱要不要戴套。显然,重要的是性爱本身的舒适度,而不是安全套的是否必须。民谣重要的是作品本身,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自从加入摩登天空以来,凭借着《广东姑娘》和《梦幻丽莎发廊》这两张摆脱地下、走出方言区的专辑,一度被广大“真正的”民谣爱好者和资深乐评人寄予厚望的五条人没少让一部分人失望。没有了《县城记》的新鲜和真实,也没有《一些风景》的生猛和挥洒自如,似乎走上了一条被被商业收编的独立乐队/组合典型的道路,重复的匠气打磨作品,去迎合市场的一些趣味,在迎来了好日子,创作者的表达欲和表达深度也变得流于表面,而背离了方言去拥抱一个更广阔的国语创作则某种程度成了一种原罪。


几乎没有创作者可以确保每一张专辑都是精品。从一个创作者的视角来看,在加入摩登天空之后,无论是从艺术上的创作考量还是一定程度期望扩大受众,五条人的创作方向还是可以理解,并且可以说是有远见的。夸五条人前两张专辑好而过低评价之后两张专辑的一部分人中似乎忽视了一个对于创作者很重要的抉择,《一些风景》某种程度预示了五条人把这个双人组合的方言民谣路线走到了尽头。即便他们不加入摩登天空,他们也必须在下一张专辑改换风格,否则他们无路可走。


有些人总是把最美好的回忆留在过去的开始,对民谣也有着一种很根深蒂固的审美想象,即真实、生猛、接地气,或者诸如来自土地,要表现出庶民精神如此种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但是这些标签化的观念和评价一张专辑是否是优秀的作品有什么必然关系?民谣重要的是内核,我称之为一种把社会史映射到个人心理层面,并通过消化后释放出来的,虽是表达个体却可以兼具群体普适性的音乐。基于此,我说的民谣不是一种教条主义的民谣,比如要原声乐器,比如要接近土地。在这个前提下,《广东姑娘》和《梦幻丽莎发廊》依旧五条人开辟民谣新方向的专辑。(此处不接受民谣和摇滚的辩论,有此疑问的出门左转问鲍勃.迪伦)


这条路走的不容易,从舒适的方言区走向国语创作,要面对词曲咬合的问题;在吃完了“本色创作”的老本之后,如何从一个靠灵感和生活体验的创作者向一个要靠着创作方法论加上完善音乐素养的相对职业音乐人的转变都是五条人必修的功课。没有了当初的新鲜感,只是一些重复,诸如此类的评论未必可以说错,只是过于肤浅的看待问题。如果说《广东姑娘》四平八稳,那么《梦幻丽莎发廊》的跃进某种程度分裂了本来就很小受众的五条人乐迷。我不在语种创作的方向纠缠这种争论,我只关心作品本身有没有触及到我说的那种民谣内核以及音乐部分是否有着足够的空间来承担文本的重量。显然没有。


好在事不过三,在听完五条人最新专辑《故事会》,我确信五条人再一次站在了一个走向成熟的拐点。加入摩登天空之后,这条转型之路走向了一个接近成熟的时刻,无论是音乐上的想法还是歌词写作,亦或是对于专辑整体性的概念把控,这张专辑都一扫前两张的“低谷”,是属于他们音乐生涯中一座新的里程碑。


五条人堪称中国民谣的创意之王,他们即便在被人诟病的专辑中也没有在唱片设计创意上失过手。这一次,他们为民谣找到了一个堪称接地气和完美的外壳,或者说民谣安全套,那就是《故事会》。《故事会》是一本95后之前出生的中国人应该多少都熟悉的杂志,是平民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读物,里面有着很多虚构和根据真实事件加工的故事。某种程度,《故事会》可以看成是民间社会的一个缩影,另一方面,故事会自带的虚构天性,也给创作者借以规避种种现实制约来更自由地“安全”创作。《故事会》虽然只是故事,但是在种种看似荒唐的虚幻之中对应着一些真实,而这某种程度距离民谣更近了,只是可能和我说的那种民谣尚有一段距离,一种包含非官方历史记录和个人心理在社会事件映射的记录(这大概是Greil Marcus在对迪伦最深刻的解析中定义的民谣的终极境界)。


五条人在《故事会》的安全套里,塞进了十一个故事或者片段。音乐部分,特邀二胡手在专辑中有着出色的串联角色发挥,其他部分,吉他、贝斯、鼓典型的摇滚三大件,点缀着手风琴和口琴,声音编制出一个市井百态的社会群像,让一个个角色进来诉说各自的故事和他们的所闻所见。这些故事/片段中,我更欣赏片段。故事指的是长篇叙事歌词类的,有点类似转基因魔幻现实主义深圳或者广东在地化的借尸还魂。《烂尾楼》、《喜鹊》们可能是近些年来中文世界民谣歌词最多的歌曲之一,十分有画面感的故事,是五条人继续叙事歌曲的见证,故事中有多个人物视角的切换,有着一些略带诗意的隐喻,但真正的问题有两处,第一是文本缺乏文学特质,更多是一种对文学作品阅读后的自我模仿。


长短从来不是衡量作品好坏的标准,长依旧可以做到干练依旧可以做到深刻,而不是一个故事;第二个问题是,处理如此长篇的歌词,音乐本身的空间没有很好的搭配。我不清楚是先有的歌词还是先有的曲,这不属于评论者一定要知道的事情,评论者只是评论最后的成品。歌词的长度并不是问题,Bob Dylan的《Tempest》出现在专辑的歌词本第一页,如果仔细去听《Tempest》这首Dylan晚年的巨制,你会发现虽然歌词很长,但是对应的音乐部分和每一句歌词插入到乐器演奏的空间中,有着一个很舒服的位置。而《烂尾楼》没有这种从容自如。当然不必过于苛责,我想如果五条人愿意继续这类的创作,应该在思考下歌曲本身的行进的节奏和歌词的唱。

专辑中有一些歌,可以说内核是维持着五条人的基本盘,我说的是《深圳的街头》、《阿琳娜》这些歌,虽然故事在改变,但是内核依旧如同往前,算是中规中矩的作品,《最寒冷的一天》让我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依旧对那年高速封路有着深刻的印象,只是歌曲本身无论词曲都是相对普通的歌曲,它的存在更多是一种记录。


专辑中真正打动我,或者是让我做出对《故事会》高度评价的恰恰是我说的片段,是那些歌词很短的歌曲,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个思绪片段。或许是歌词比较短的缘故,彻底解放了音乐部分,《仙女》中的二胡运用浑然一体,加上与电吉他的对话,是专辑的开门红,之后的《小燕子》有一种隽永感,简短的歌词和丰富的音乐,让歌曲对于听众有着更大的想象空间,听起来是一种享受。专辑真正堪称五条人走到今天革新的歌曲是《满天神风请来保庇我》。在认真的乐迷看来,这不是一首民谣歌曲,那放肆的吉他,那跳跃的鼓,那收放自如的人声演唱和民谣有哪门子关系?看一下歌词,真正的民间缩影,寥寥数字,国语和方言夹杂,人声的演唱有一种戏谑和狡猾的味道,而堪称五条人出道以来最好的器乐演奏段落也在这首专辑中最长的歌曲中被贡献了出来。那音乐中有一种摆脱了种种标签的自在感。这首歌看起来是旧的,内核是绝对崭新的,如果五条人多几首这种歌曲,他们将进一步巩固自己在中国民谣世界的地位,这个地位靠的是作品而不是粉丝数。


《匈奴王》多少算是歌词文本和音乐提供空间的平衡之作,它令一部分人惊喜,我觉得也不错,只是它的内核依旧谈不上如同《满天神风请来保庇我》那样让人真的耳目一新,更多是一个精良的五条人创意大拼盘,拼盘虽好,终不如一个崭新的世界。终日蹉跎像个傻子的《匈奴王》或许可以隔空和不洗头发,五谷不分的董二千先生喊话,一南一北,像是回到旧梦里。


撇开“这张专辑五条人从乡村走向城市并继续走到国际(塞尔维亚)”,“听懂《故事会》听懂中国民谣”,“唱尽社会百态”之类的废话,这张专辑五条人在达到一个阶段完熟的同时,一方面展示了自己在艺术创作上的突破,另一方面则在另一方向上苦战,这个苦战的根源依旧是歌词和音乐的平衡。在他们做减法的领域中,似乎挥洒自如,成了一种新的《一些风景》;而在加法的领域,比如长篇歌词中,他们依旧需要考虑在歌词写作和音乐本身的所给出的空间中找到一个人声相对舒适的位置。


最后,再次在脑海中把五条人从《县城记》到《故事会》这五张专辑快速地过一遍。做一个色情的比方,若把创作看做一场性爱,前两张专辑更多是无套的真军上阵,那种生猛和本能式的方式即便再好,也只能一时,而从《广东姑娘》之后,五条人开始了戴套的创作,期间磕磕绊绊,如今凭借着《故事会》,五条人在鏖战中取得了近乎决定性的胜利。戴套,并不是对性爱的背叛,或者只是为了更持久。创作和性爱一样,我想,他们或许可以在下一张专辑中继续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文: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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