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5号,地下社会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店主在Facebook写道,“很遗憾,政府对livehouse法规没有任何作为,师大三里自救会仍然会多方施压,视我们为社会乱源。就让我们珍惜所有一同创造的回忆,谢谢大家。”
2017年5月21日,没记错应该是看完《菊花夜行军》15周年演唱会的第二天,我去小白兔唱片行,看到四周居民拉的横幅,还在抗议着噪音扰民之类,那时候下午两点的初夏台北有一种眩晕感,记忆好像回到一个很久之前就已经熟悉的场所。四周的房子和小巷布局走起来对于一个外来游客,像迷宫,只是没有那个线团,不过忒修斯终究是可以找到牛头怪并走出迷宫。
2019年1月22日,我在校园里跑步。路过写着校训的石牌前,已经放寒假的校园近乎空无一日的冬季夜晚,很冷的上海,我突然想到一晃眼已经在这里呆了10年。一个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校训,写的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做学问应该秉承的态度,石牌后面是一棵宽厚的树,谈不上很高,但是从粗粗的根部一直往上生长,然后分为三股,往四方发散,似乎要把蓝天招揽入怀抱,像极了宫崎骏《龙猫》里的那棵树。桓温北伐的时候,重新看到当年渡江手植的树,感慨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是对于我,这棵树10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看不出来有什么改变。
桓温的时光匆匆,而这几年时光对我来说似乎是停止了脚步,尤其是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虽然免不了要日常交际,但是能尽量避免我就避免,转投到一个文学和音乐的国度,运用感受和想象力,方知宇宙之无穷,好像急湍的溪流终汇入滔滔江海。时间只是往前走着,但是对于一棵树,一棵已经生长了20多年的树来说,它余后的岁月多半在外人看来无所变化,可是谁能知道它内在的改变呢?
我在学校的这么多年,虽然很少加入社群生活,但多少耳闻目睹。当我们还不够成熟的时候,会为了兴趣而不是最终的功利去做事情,这在当时我们觉得没什么的举动,日后大多数人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而在成人社会,尤其是今日的焦虑并发症都市,每个人都忙着工作,还有人去做这些事觉得近乎荒唐,或者一边嘴里假惺惺地恭维他人活出真自我,一边暗自嘲笑对方一把年纪还过得这么穷酸,老不正经的。乡愿之气,德之贼也。今日的我显然无法设身处地的经历台北地下社会当年的盛况,但对我来说它远不止是一间livehouse,更多是一个社群,青年和“无用人士”的集合地。一个城市允不允许一群人做着无用的事情,某种程度是衡量一个城市开放程度的标志。
当年在地下社会演出过的乐团,有已经声名业界,俨然的成功者诸如五月天苏打绿这些,有一直还坚守独立乐团诸如去年来上海演出的伤心欲绝,当然还有已经解散的乐团,比如透明杂志。地下社会对台湾独立音乐的影响应该值得一本书去书写,而我只是要写一篇文章而已,准确说只是一首歌,在准确说只是写一连串的思维片段。
透明杂志,这支已经不存在的乐团应该是台湾独立音乐进入21世纪最重要的一支乐团,他们的才华和影响力夸张而不夸大地说支起了半个台湾新生一代的独立音乐。没有其他音乐人和乐团可以在表达青春这个主题上超越他们,他们的第一张录音室唱片《我们的灵魂乐》(之前有一种EP,严格来说不算唱片)是我心目中过去20年台湾兼顾作品艺术高度和持续对后来乐团影响力综合考量最好的三张唱片或者两张唱片之一。洪申豪的歌词里有一种荷尔蒙的诗意,尽管有时候依然落魄,依然颓丧,依然一副无路可走的样子又转而要毁灭全世界的宣泄。音乐大多时候像是时速120码的青春列车,吉他闭上眼睛嘶吼,鼓和贝斯稳稳的律动,前进,前进,前进!
透明杂志在2013年宣告解散,最后一张发行的作品叫《透明杂志forever》,如同地下社会forever一样,大凡叫forever基本上都即将结束,只是或许他们有足够的信心,他们已经做到的事情注定会流传下去,那些事迹和那些声音,而这些被后来者津津乐道着的,当初同样是被驱赶着的。人类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他们总是敌视不与他们一致的,哪怕对方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是很晚才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他们又总是要拿着这些与主流不一致的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来自我标榜品味。所以这时候对于创作的青年,一个社群,一个地下的社群,一个可以让人自由表达的出口显得那么难能可贵。
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他们经历了什么,顶多从一些新闻中知道一些表象罢了。但是听着他们的歌,总是触发我很多感触,像一个过于迟缓总要被什么东西推着才会走的青年,从一个个清醒的凌晨看到一天的开始,黎明到来前才开始睡去,真实的和想象的,各种符号在脑海中翻滚,迟迟不愿安静下来,总是如此过着,三月末桃花开的时候到10月份桂花飘香的秋天,一天连着一天,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博尔赫斯在《躲在地下室九年的人》写道,“起初他是一个受到追捕,受到威胁的人。后来我们就不清楚了,也许是一头守在巢穴里的温顺野兽,也许是一个隐秘的神”,博尔赫斯用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来带着面具写了自己,温顺的野兽和隐秘的神只是一个长时间独处的人的内心世界的虚构想象体罢了。
书写青春,是文学和音乐永恒的主题。如果能够写好青春和爱情,那么就更能接近永垂不朽。永垂不朽是说作品,而最好的青春和爱情只是一瞬间而已,错过了就没有了,并不会如同客观的年龄那样,我的18岁就是青春,我的初恋就是爱情,未必,没这么确定,只有你感受到的才是。我把这个话题进行收缩,免得扯的漫无边际。回归到台湾进入21世纪的独立音乐,女巫店和地下社会走出来的音乐创作人和乐团绝对可以支起半片天空。女巫店的最杰出代表张悬在《神的游戏》给了青春一个接近终极版本的横向的注解,那是《如何》这首歌要表达的,“青春像远方流淌的河”。比起竖立的高度,张悬对延绵的宽阔更为重视。
一个人要足够的宽阔才能走得更远,曾经我是如此壮怀激烈,而如今安然老去。当以anpu之名复出后的张悬面对采访表示老去很好的时候,恰恰应和着当年的这首歌。一个经历了太多壮怀激烈的人,大抵连告别都更像开始,而不是终结。透明杂志作为地下社会的一个代表,则更多时候在用男性荷尔蒙的青春迎击着欲望和躁郁。在他们最后一张唱片中,撇开同名曲《透明杂志forever》,《万华的宇宙》更接近我感受到的那种关于青春和结局的告别,只是它更像浮在地上的空气凝聚成的世界,漂流着,时间来回穿梭,如同博尔赫斯的迷宫,那种关于未来和过去的时间模糊着,在没有方向感的漂流中打转,而最终早已忘记和重新记起彼此认识对方到再度模糊自己的身份。没有追求足够的宽阔,更多是关于位置和时间的不停形变,而宇宙在此刻形成。有意思的是我一直以为《万华的宇宙》中的万华是指台北万华区,后来看了英文翻译,才知道万华对应的英语是万花筒,万花筒的宇宙,奇异的臆想。
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一直在凌晨之后听着这些歌,我总觉得透明杂志的歌曲大都是在晚上不睡觉搞出来的。而且比起后来歌词中很多同温层抱团取暖味道的台湾独立乐团,透明杂志更像是一个独自一人赶路的人,去哪里,不清楚。或许是回家,或许是在公园见老朋友,再或许只是走着而已,如此运动着,对抗荷尔蒙的青春。走在熟悉的世界,却依然感到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而自己有着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可以任意徜徉的世界。只是当再度被拉回现实世界的时候,又免不了一丝不安,这不就是做着梦的青春吗?《万华的宇宙》这首歌有一丝的醉意和幻觉。黄昏的天空和蓝紫色的街道,一个人推着车子回家。“这个城市到处充斥着那么熟悉的味道,现在的我依旧被包围着在万华的宇宙”,沉醉的回忆和下意识的告别成了一杯硬币的两面。小号和不齐整的人声合唱是神来之笔,像一直沉默之后的呐喊,有些天真的倔强,每一个夜晚唱着自己写的歌。
黄昏总是触发很多联想,记忆深处的东西被再次唤醒,小号奏响最后的时刻,时间变得像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而非单箭头奔流不息的大河,没有前后左右,只是不停打转,而时间某种程度就是人生。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拒绝了前进便切换着运动的模式,于它自身而言,方向和位置依旧时刻改变;而对外人来说,只是看上去它就呆在那里,一直不变。人是无法抵挡时间,总是被推着走,但是音乐可以,立在那里,那些个不齐整的和声,啦啦啦啦啦啦啦,小号吹着,像是一个舞蹈的欲望体,又像即将熄灭的火焰,只是即将而不是已经。这就是青春,一个竖立起来的青春而不是横向延绵的青春。
我想若干年后,当后世的台湾独立音乐的乐评人们再次听起这首已经上了岁数的歌曲,重新听透明杂志的时候,透明杂志应当收获一个如同《万华的宇宙》的地位,它或许没有唱出台湾一代青年人的心声,或许过于走向了一个孤单沉醉个体的内心,但是它的高度让它远远从同时代的青年之声中拔地。flag是被人立起来的,但是flag本身就是flag,它为自己代言,这就是关于《万华的宇宙》和透明杂志这支乐团我要说的最后的话。
写到这里的时候,是时候结束了。实际上我的写作也像是不停旋转的涡流。我可以不停地写下去,不停地看似把一个话题变换着不同的模样和方向来回说,就像时间的迷宫那样,只是这过于冷峻的现实总是最好的灭火剂,时钟滴答滴答的敲着,总是把你拉回一个现实而陌生的世界,那些个十年,那些个日子,彼此交错混沌着,一种觉得清楚但又什么都说清楚的状态,唱自己写的歌,写自己说的话,漂流,漂流,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作者: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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